(摘自肯尼斯·怀特《信天翁高原》, 1994年)

 

 

对一个头脑清醒、懂得判断可能与不可能的人来说,能令他感到满意的人类历史时代很少;能令他喜悦的,则更是少之又少。而倘若他生活在我们的时代,二十世纪末,他对这个时代的总体感觉,就会只是虚无。这种虚无充满着喧哗与骚动、道德的教训、社会学统计、一堆假文化、甜腻粘稠的感情。而这一切的底子,就是存在本身的厌倦无聊。

 

 

这种状态也许是两个文明阶段交接处的空白。也许只是一个磨损的空间,前面是一个空白,后面是一个更空白的空白。我们刚刚摆脱了各种主义,特别是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,还有人类科学所创立的许多拘囿。然而,这种摆脱只是使我们落入一家沙漠大车店,在这店里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简单明了。

 

我们已走到高速公路——西方的“行动之路”——的尽头。

 

在踏入更复杂的路途之前,在试图打开另外一个更加生猛的空间之前,我想为西方的这条高速公路,勾画出一个简要的示意图。这个示意图只有一个目的:走出日常的喧嚣,置身于一些更为久远的考察背景。我们且来一步步地进行吧。

 

西方话语的基础,是由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奠定的。他们一个是最有代表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和玄学大师,另一个是体系与分类的发明者。西方人或者是唯心主义者,或者什么都不是。而他忍受不了什么都不是。他总是会赶到谵妄的唯心主义与破坏的虚无主义之间,游走不定。每建构一种知识,他都必要先进行区别、分类、排列。没有人会否定区别和分类的用处。然而时间一久,它们就会显得削足适履,因为现实总是在超越它们。这就是现今的情况。亚里斯多德的系统分类学应该被修正。说到底,任何对现实进行分类的尝试,都有一时兴,一时亡。因为每个新时代都会带来一系列新经历,产生一系列新知识。总有一刻,它们再也不能归化于既存的旧框架。到那时,原有的各种方案就不灵了,而这将造成人类智慧的锁闭。时至今日,我们应该超越亚里士多德的系统,创造出新的框架,为知识与文化设想新的空间。

然而我们不要被乱树叶子障了眼睛。让我们依靠几个主要的坐标,先对森林做一番整体的考察:我们得再回头来读读历史。

奠基性的话语来自希腊,后来又移植上了一个宗教的话语(信仰千年王国说和各种道德训诫),也就是基督教。到了中世纪,上帝代替了柏拉图的理念,成为核心观念。(原本,上帝是一种宇宙创造行为,而不是理念。然而,哲学却进来加了它的一笔,把上帝理念化了)。将人类救拔出洞穴的黑暗、领向理念世界的光明的,本来是辩证法,现在它被“创造者/被创造者”的范式取而代之。万事万物都被纳入一种等级森然却又具有超越性的次序,排成一列。地球被视为眼泪之谷、人必须在此经过考验,才能获得永生,而永生总是在死后、在别处才会发生。

文艺复兴时期,人们重新发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作品,而古代神话也借此复兴。源自古代神话的神圣修辞,在此后的几个世纪里充斥着西方诗歌。这些神话(泉水仙女、林中树精)虽然来源古老,在当时却传达出关于地球的一种新观念,并邀请人们重新与大地发生一种惶惑不安的接触。航海大发现时代,新的空间的出现,为这种新观念提供了养料。这是一些享受和投射的空间。面对“新大陆”,人们正是把基督教的信念(那许多以圣人名字命名的岛屿)和古典时期的概念 (黄金时代、阿卡迪亚),投射于其上。然而,欧洲人实地到了新大陆,却遇到种种怪异、一个新的自然,它无法被纳入任何既定的科学分类,也不能归化到任何政治框架。欧洲人就只能忽略它、破坏它 、调整它、 让它改头换面。但是这个“新物质” 仍在那里,要人思考它。以我之见,它始终没有被思考,它甚至不是所谓现代性所能思考的问题。

对我来说,现代性起自笛卡尔,更确切地说是起自笛卡尔主义。现代性的模式,已不再是中世纪的“创造者对被创造者”,而是 “主体对客体”。 现代人的目标很明确:成为自然的拥有者和主宰。笛卡尔所确立的主体,不是希腊的公民,或原始部落的成员。随着现代性与现代主义的发展,新的主体观念越来越坚强,越来越肯定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主体越来越被主观化,越来越局限于自身,困守于它自己的精神影片中,最后躺到心理分析家的沙发上。而同时,客体也被越来越被客观化。随之而来的是人和大地的全面隔离。大地现在只是作为一种有用的物质,被人看待和开采。现代人看不到森林,他们只看到一堆未来的木板。他对“用”的狭隘理解,使他不仅错过了大自然慷慨地供给他的很多财富,而且到了最后,还会把自己正坐于其上的这块木板,也一并锯掉。如今(现代性的末日?),人所达成的这种现代生活,对他的内心是一种完全的戕害,它的氛围枯燥无味,甚至带有恶梦的气息。

从十八世纪末开始,随着浪漫主义的诞生,反对和抗议之声——也许它们十分主观——已不时响起。主体意识到它被剥夺了一切。由此,它试图与自然重新团聚,它的尝试充满感情,又神秘兮兮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人们想起这些尝试,只会记得它们最肤浅、甚至最讽刺的方面,比如过度的感伤,无头无脑地陷入疯狂,自杀,或者为了保全自己,把自己封锁于对中世纪的联翩遐想中。

我觉得,人们这样回顾浪漫主义者时,忽略了太多其他的方面,比如他们曾力图发明新科学(生物物理学、生物心理物理学),或寻找新的表达方式(如诺瓦利斯),以此走出各门科学各自为营的局限。这些探索大都归于失败,浪漫主义留下的,是一块肥沃的土地,惜其开垦未精。然而,探索和破灭毕竟发生了,有时伟大的失败比渺小的成功更有意义。

后来黑格尔出现,成为名副其实的分水岭。黑格尔是最后一个丰碑式的哲学家。黑格尔重新整合了西方哲学。他认为,“理念”不在天上,不在穴洞之外,它就在“历史”之中,而“理性”总是与时俱动。因而,今日之人,就不应再念诗,而是去看报;精神的最高功能,就不应再是艺术,而是将各种事件概念化的能力。“进步”一词,带着它崇高的含义,由此诞生了。历史有了方向。根据意识形态的不同,它或者走向一个超级国家 (普鲁士的计划) 或者走向大部份人的福祉 (自由主义的计划),或者走向消灭国家机器的国家机器 (马克思主义的计划)。进步作为一种主义,在整个十九世纪和一大部份二十世纪,深深打下了它的印记。只是到了最近,才无人再相信它。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东欧国家,正在选择新的方向。西欧的进步主义者,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吹打张扬。在东方,人们重新抓住种族或宗教的身份认同,同时又皈依最赤裸裸的资本主义。在西方,一片平静的绝望中,庸人政治一统天下,扬扬得意,煽惑群氓。

 

前途渺茫?

毫无疑问,历史的高速公路在我看来不会通向任何地方,除了一些越来越平的平地。只有这里那里的一场灾难(左有切尔诺贝利,右有石油渗漏……),会时而打断这片平地之平。到处是一片嘈杂,让我们以为某地正有某某事情发生。面对这种情况,我们还能做些什么?有时我们会感到无能为力。然而,任何个体的生命,都有展放能量的需求。为了实现自我,每个人都应从源头重新汲取力量,都应为自己发现新的灵感之源,都应在新的感官之路上披荆历险。这做起来颇为不易,因为我们一旦从历史的高速公路偏离,又将如何确定方向?

十九世纪末,某些目光机警又透彻的人,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。他们预见到西方的这条高速公路将通向何方,并且以他们的方式,为新的力量场域勾勒出草图。比如尼采对虚无主义的分析,还有兰波对时间进程的调侃:“为什么它就不能回归?”。在既定的框架与已知的分类之外,别的尝试渐露端倪。“你要忠实于大地”,尼采如此劝告。他是思想家,也是诗人;他的思考,又时时被他的科学知识所支持。而兰波(他也从科学中获得滋养)断言:“如果说我有什么情致,那它就只是关乎大地和石头。”他们的言论,这种心理的地质学,就是地缘诗学的开端。我们知道这两人悲剧性的一生。浪游的知识分子,一旦离开“高速公路”,在向来被后者忽略了的那些空间里贸然前行,他就已是一个地缘诗学家,而他开辟道路的历程将十分艰难。他背负着遗传的包袱,而社会总是想以这样那样的手段,让他沉默不语,因为他正开拓着的新天地,令人深感不安。过后,人们自然会凭吊这些被诅咒的诗人、被误解的思想家,对他们悲惨的命运深表悲悯,同时却对他们的诗和思想继续保持坦然的无知。人们应该做的事情其实相反:分析他们的错误——倘使他们的确犯了错误,看出他们要走到哪里,并且沿着同一条路走下去。

(译者:李金佳;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汉语系硕二职业方向各位同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