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的“自我”充斥着我们的空间

以致于它不再明朗清晰

 

——莱奥·弗罗贝尼乌斯

 

1. 混沌派的宇宙论

 

怀特海在他的《观念的历险》中写道:“世界上每一个时代,倘若它拥有某一‘高活力’领域并以此著称,那么在它的峰顶就一定有一种深刻的宇宙思维,它被人们隐含地接受,它把它本身的特质,象烙印一样打在那个时代人类的所有动因之上。”

我们乐于认为至少在某些领域,我们的时代经历过这样的“高活力”。然而,那与之相应、预先决定其精神空间、弥漫于整个“时代氛围”的“宇宙思维”,又应在哪里追寻呢?

 

亚历山大·夸黑(Alexandre Koyré)曾对17世纪精神革命和危机进行研究,写成《伽利略研究》和《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》。他将当时世界观领域的改变,归结为两个方面:对“宇宙”的扬弃与空间的几何化。一个新的宇宙学,用一种去中心化——它植根于现代性——的宇宙(Univers),代替了古希腊地心主义的宇宙(Cosmos),也代替了中世纪建立的人类中心主义世界。这种根本性转变的后果是多方面的:人类精神原本热衷于静观玄想、探讨目的论哲学,现在却转而研究如何凭借机械对大自然进行占有。现代的主观主义论之所以勃然兴起,正因为人类感觉到它正在“失去自我世界”。这一危机的书写者,是诗人约翰·多恩(John Donne),他的思想暴烈而又微妙,带有很强的形而上学与空间感(“一切都处于分散中,一切协调都在远去”)。而新时代的典范作家,是蒙田。他的书是一条河,有他的博学的无知汇聚而成,他嬉游于其上,虽说疑虑重重,但还是享受着蜉蝣之我的海阔天空。

然而,1917年,阿尔伯特·爱因斯坦提出《广义相对论下的宇宙观》。从那时起,一个不再是现代性的宇宙学浮出水面。而“宇宙”(Cosmos)的概念也随之重新出现。

梅洛庞蒂在《二十世纪的宇宙学》中写道:“当代宇宙思想最惊人的特征,也完全可以说它的贯穿始终的主调,首先是宇宙均一的假设被观察所证实。现在,得益于广义相对论,我们在通过数学把宇宙表现为一个整体时,可以推出一些相对简单的结论。换句话说,从此以往,宇宙的思想被允许了,宇宙可以被思维,而不再只是被幻想。最普遍的一种物理学理论,支持着这种宇宙思维。天文学和相对论的出现,使人们重新产生用知识占有大自然的欲望,这同时也就复苏了希腊式的凝望宇宙的激情。”

可以注意,梅洛庞蒂使用的“占有”这个词,仍是现代词汇的一个残余。而所谓的凝视宇宙,如果说确实曾在古希腊辉煌地进行过,那也绝不是希腊人的独特领地。如今,其他的“空间诗学”也应同样引起我们的兴趣。

当然,新的宇宙观还远远没有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(精神、生存、工业等各个层面)。“相对简单的结论”也只是偶而得出一二。然而,不可否认,新的宇宙观作为一种结构力,正在启发着我们这个时代若干“高活力”的领域。

这种新宇宙观的直觉式、亲历式的粗胎,在夏多布里昂的《回忆录》中已见端倪。他在书中谈及“一种混乱,或者可以说,一种无法形容的统一。”从尼采著作中的“无政府诗学”和“混沌实践”——亨利·毕洛(Henri Birault)提出了这个词——也可以看出同一个新的宇宙观:“你必身带混沌,才能生出一颗舞动的星。”这种宇宙观是勒内·托姆(René Thom)“灾难理论”以及本华·曼德博(Benoît Mendelbrot)“分形物体”的指导思想。同时,也是贝尔杰 (Pierre Bergé)、波莫 (Yves Pomeau) 和维达尔 (Christian Vidal) 在《混沌中的秩序》中所探讨的内容。它还是1985年“科学前景”对话参与者——于贝尔·雷弗(Hubert Reeves),理查德·谢弗(Richard Shaeffer),皮尔·法耶 (Pierre Fayet) 等人——合著《混沌和宇宙》里的一个要点。而特奥多尔·施文克 (Theodore Schwenk) 在《可感的混沌》一书中,为该宇宙观给出了一个美学意义上的解释。

曼纽尔··迪戈兹(Manuel de Diéguez)的《科学和无学》提到过一种“能量的宇宙论”。鉴于宇宙所具有的活动性,以及因地域而存在的差异性和多样性,我在做同样的表述时,更倾向于用“混沌”代替“能量”。在上面引到的书名中,“混沌”一词出现频率之高,似乎也可以证明我的说法言之成理。

我们这里所探讨的,是一种宇宙感觉。

我们并不想堆砌各种信息(信息的搜集当然不容忽略),查明热星和冷星、超密集星和稀薄星、各类天体和宇宙云、等离子体、星团及星云的状况。这些都远不如了解我们这个多元宇宙的扩展和独特来得重要。面对这个宇宙,我们首先要保持某种无限感和无可量度感(却不必带有帕斯卡式的恐惧),保持某种对相对性和形态学的体认。总之,我们必须对我们的环境更加敏感,——我们生活于其中,却并不拥有相应的意识。那种简单的量化的所谓“外部信息”,我们应当尽早脱离,并通过我们自身使信息质化和内化,最终达到一种方向扭转的“外化信息”,也就是说实现我们与外界的真正接触。我们应当走出某种科学恐怖主义的限制,找回某些基本概念,比如自然的哲学,再如宇宙的美学。

梅洛庞蒂在他关于当代宇宙理论的历史与认识论研究中,谈到“空间”,却没有把它归结为数学公式。我们要以他为榜样。尼尔斯·玻尔,对他那些整日公式长公式短的同事,也深感厌烦,最后他甚至说:所谓空间就是一片蓝色,时而会有几只飞鸟经过……

对莱布尼茨而言,空间是具有思维能力的单子的共存方式。如果说我行文中有时用到“空间”一词,却不对它作出明确的定义,那从读者方面说,就应该把它理解为一个具有智力的“单子”们的相遇之所。

 

 

2. 地图的绘制

 

做过这一番宇宙学的遐想神游之后,让我们回到地球,专心思考一下这个蓝色的星球。

哈里·马丁松(Harry Martinson)在《乘兴而游》里写道:“必须建立一千个露天学校,让学生们接受多年风声树响的耐心教育……”

我们就先来为这种“大地教育”收集一些教材。

有人说,地图不是大地本身。的确如此,科齐布斯金(Korzybski)自己就第一个会站出来这么说。不过,要想提供一种对世界的最初感觉,唤起人对地球存在的意识,有什么比一幅地图更好?谁不记得小时候看到的第一张地图?罗伯特·路易斯·史蒂文森曾经写道:“我听说有人对地图不感兴趣,这真叫我难以置信。”

地图的存在是为了显示世界的形状。然而,有一些地图,它们能焕发出一种绝对的美,照亮人的心灵。我能立时想到的这样的地图,是穆罕默德·伊本·穆萨·花拉子米的《世界的面貌》,是一张西班牙人绘制的加利福尼亚海岸及大阿巴契利亚地图,是鍬形蕙斋画的《日本绘图》 (日本象一条龙,潜卷于青色的黎明中),还有一张中国的黄河图、安东尼奥·维斯特里画的威尼斯潟湖图、一张荷兰人卢卡斯·杨松·瓦格赫纳画的比斯开海湾图…… 这些地图,又让人想到地图绘制者和旅游家们;想到八世纪巴格达“智慧之家”的工作者们;想到十世纪的穆卡达奇,他常常询问老水手,让他们把围绕阿拉伯半岛的海洋轮廓,在沙子上画出,并标志大小海湾和各个地岬,——然后在古老的档案里搜览地图,——然后,“用红色画路线、黄色画沙地、绿色画海、蓝色画河、灰色画山岭”。我想到的,还有伊本·白图泰,他曾在科西嘉岛伊德里西地图绘制所里工作过。还有塞维利亚的商会,迪耶普的地图绘制学校,这两者都是在葡萄牙人——他们被呂西安·费弗尔(Lucien Febvre)称为扬帆而行的地理学家——从萨格雷斯海岬驶进大西洋后,一跃成为地图绘制的重镇。地图还可以把我们带向某些书籍:马尔西安·德·赫勒克雷写的《外海航行》,丹尼斯·勒·佩里埃耶特的《人界之旅》,还有《蠡测大洋》(“离岸十五斯忒得,有一巨礁,耸然而上,如一只鹘鸟”),和墨兹的戈蒂埃撰写的《世界形象》:“昔日,哲学家就是/为学到知识/或者为寻到好书/走遍天涯海角的人。”地图甚至可以让我们想起某些话语,比如圣唐吉出身的舵手让·阿方斯说过的这句话:“四十八年里我航遍所有海洋。我有足够的空间,容我体验这所有的经历。”他“有足够的空间”…… 还有1579年波尔多出版的一本“指路书”:《如何在新寻获地测定太阳和北极星的高度》。

对那些坐在转椅上空叹再没有历险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发现的人,我们首先要清楚简单地说:这不是真的。对于海洋深处,我们还几乎一无所知。我们刚刚开始用“不同的方式”来了解世界,比如那些来自所谓“原始文化”和“异域文化”的方式。波利尼西亚人的航行就是其中一种。他们对风,对鸟的迁徙,对云,对各种气味,有着何其丰富而细致的观察。还应指出,对未知的发现是一回事,对已知事物更深更细的认识是另一回事,它同前者一样引人入胜,而且更不可或缺。发现之后,必须知道如何看见。

在此之外,还有一些新兴学科:其中有一门,或者可以称为“心理地理学”。我想到的,是由费尔南·德利尼(Fernand Deligny)和一些精神病儿在塞文山区完成的工作。

为了找到一个“可以生存的环境”,德利尼和这些孩子们“置身于浪涛中,置身于海西山脉剥蚀的群山里”。在那里,在“语言的空缺”中,他们建立了一个“网络”,他们遵循着“剩余态的路线”,规划出一种新的协调系统。

“剩余态:这个词出现在我脑海中。它的意思有很多…… 字典中说,它指‘一种前进、行进的方式’;也指‘ 船在发动力停止作用时仍然保有的速度’;还指‘一个动物所留下的痕迹’。 这么一个含义丰富的词,如我们看到的那样,同时讲述着行进、大海和动物。’

地图的制定时刻伴随着他们对土地的勘察。德利尼强调说,这些地图并非是“观察的工具”,而是“排遣的工具”。排遣焦虑,排遣虚假的言语。然而,倘若说地图的绘制能够帮助“排遣”,它同时也指示着那些密不透风的地区。随着他们行动范围的扩大,德利尼和孩子们发明许多不同的名字,命名这些地区:“屋梁地”、“黑色花朵” “白雕痕”……

那里进行着的——它从来都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,也不采用任何一成不变的方法——, 是一种“古老和谐”的复活。

当然,这是一群“生病”的孩子。但是我们整个的文明史,它没有生病吗?这些自闭症儿童,缺乏一个“可以生存的空间”,找不到一种适当的话语。他们难道不正是现代人的突出写照?

让-保罗·费利耶(Jean-Paul Ferrier)曾致力于一项研究,旨在“将地理学重新放回其初始的认知意图中去”。他说自己的研究方法“简朴而暂时”,“因为它是围绕着不确定和变化而进行的”。在总结这项工作时,费利耶谈到,我们急需为空间制定出一个地理理论。这样一个理论,“能在所有土地上延续自然和文明的连接,使它们不致割裂;更能帮助我们理解各个地方的意义,进而重新发现和谐的秘密,——人与世界的和谐,如果失去这种和谐,生活将变得很悲惨。”

我自己身体力行的所有“边缘性”工作,——智性或诗性的工作——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做出的努力。如果借用德利尼的说法,我的这本书可以说从头到尾在建立着一个“剩余态的路线”。我使用“边缘”(marginal)这个词,是有意为之,不仅因为它反映着现代的社会现实,还因为它在梵语中的对应词marga,其本身的第一意,就是动物的行踪。

 

 

3. 地缘诗学的方法

 

接近70年代末,我想找到某些较为精确的词,来指称这些围绕着大地、世界、语言而展开的“流浪的”研究。我想到(象德利尼所说:“词出现在我头脑中”)“生态宇宙学”和“地缘诗学”。我想,我是在1979226日,第一次公开提出了后面一个概念。那时我在巴黎,和几个朋友一起,演出一段我在《新交易》杂志支持下完成的诗意蒙太奇《白色世界——路线和文本》。这个演出先有一个“序幕——群岛”,力图从双重的角度来探究“白色世界”,不仅把它设想为一个地理位置,更视其为一个精神空间。序幕之后是五组镜头:一组美洲的镜头(易洛魁人、苏人、阿耳冈昆人、帕帕戈人、奥马哈人、纳瓦霍人的诗歌);一组亚洲的镜头(蒙古、中国、西藏和日本的诗篇);最后一组镜头,取自我自己的文本(以便强调这一切必须要此时此地、“在一个灵魂和身体中”实现)。地理学家让·马洛里(Jean Malaurie——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地貌学家,同时也是爱斯基摩文化专家——在场观看了这个由八十首诗组成的“环球旅行”。不久,(我之所以引用这件事,是因为这是第一个科学话语和诗的话语交会的例子,而这种交会如今似乎越来越成为通例),马洛里在一本叫《黑钻石》的杂志(1983年春季号)里使用这个词。记者问到“对您来说,空间的文化重要性是什么?”,他回答说:

“一个人群如同一块精妙的绣花底布。谁也不能否认,他们特有的生机、力量和创造性,从他们生长于斯的某一地理和气候中,得到最好的灵感。而这种地理和气候不光是一个地点,它们还拥有自己的灵光,提供某种气……无疑,在那里存在着一种神秘的、感观上的联系——我几乎要说‘地缘诗学’的联系——,这种联系缘于大地,它还没有科学上的解释,它的面纱还没有揭开。”

马洛里想到的是一个特殊地点的特殊人群。这种人群现在已不复存在了,大概明天也不会重新出现。在第一流人种学家身上,总是有一股浓浓的乡愁。人们对此是如何形容都不过分的。正是因为这种乡愁病,才有了——以后也还会有——那些不仅信息丰富,而且极具启发性的著作,成为我们不可或缺的参考资料。然而,也许应该将缘诗学放在一个更宽广、更具世界性的框架中来考虑。

在此,我至少是尝试着进行概述的,就是这样一个种缘诗学的理论。不过,在离开狭义的地理学之前,我还想引用亨利·普拉(Henri Pourra)《三月风》中的一段。在我看来,这是迄今为止有关地理学写出的最好最热情洋溢的文字之一:

“地理学,按我们现在形成的看法,它是树立于日光之下,发丝间披着风,比地质学和历史学站得都更靠前。它是地质学,是历史学,甚至是小说,它是它们的全部,但比它们更严肃。它是对活动中的人的最广泛研究。它与整个造物立约:小到一粒芥子,大到无边的星云,莫不在它考察的范围之内。”

当然,普拉所用的语言,还是过多地受到神学和人本主义的影响……



6. 诗学形态学

 

我们的世界中有重重阻隔。我们可以象《给生者的语法书》的作者大卫·库珀(David Cooper)那样,问一问自己:“这一切的屏障如此不透明,没有任何光线可以穿过。在它的制约里,继续活下去,这是否真的值得?” 列维·斯特劳斯的追问不象库珀这样直指存在,带有自杀冲动。不过,他在《裸人》里也起而反对人的累赘而滥用的在场,把它比作“令人无法忍受的被宠坏的孩子,已过久地占据着哲学的舞台,独占所有的注意力,以至于任何严肃的工作都无法进行。”

哪里可以寻得一个除去阻隔的空间,一点亮光?哪里可以远离尘嚣,找到可以严肃工作的一个角落?如何在自己身上施行一种脱身,实现一种扩大,而不再满足于那些“为人类自身画圈设限的一本正经的地理学”(保尔·艾吕雅)?

德利尼和那些隔绝于语言、禁锢于自我(“自我”是否真的存在?我们下面会谈到)的孩子,进入赛文山地。精神病学的术语,把这些孩子叫作“自闭症患者”。德利尼拒绝使用这个词,也不接受它所承载的世界观。他更倾向于说“缄默者”,这个词可以简单地理解为“保持沉默的人”,“闭口不语的人”。它还有一个引申意,就是“变易中的神秘主义者”。我们已经看到,有一种工作,在那里通过绘制地图进行,它脱离心理学,转向形态学。而在哲学领域,我们也能观察到类似的运动。

我们需要的是开辟一条道路。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都不能或不再能实现这个目标。“我们已不怎么提起精神分析学,”德勒兹和加塔利在《千高原》里说,“这方面再没什么事情发生。”弗洛依德在治疗病患时,丝毫也没有忽视“地理的”操作(建立坐标与方向);然而,他系统地把这种地理归结为某种历史,某种家庭史:“弗洛依德对小汉姆斯画的地图予以明显的重视。可他总是、也只是把它等同一张家庭照片。”(《千高原》)。为了开辟一条新路,取代精神分析,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一种“分裂性的分析”:“精神分析连同精神分析的能力,把每种欲望和话语都归并成一根基因的轴,或一个超级编码结构,没完没了地复写这根轴的各个阶段,分析这个结构的各个部分。与此相反,分裂性的分析拒绝任何从摹写而生的宿命,无论人们以何种名目称呼之:神圣的、奥义的、历史的、经济的、结构的、遗传的、语序意群的。”与精神分析学家的沙发相比,分裂性的分析者更喜欢散步:“散步的分裂者,它作为一种模式,要比睡在沙发上的神经病人好得多。他多了一口新鲜空气,一种与外界的联系。”(《反俄狄浦斯》)。这种散步之中,出现了一个“我”,“一个奇怪的主体,没有固定身份,在圆的外廓展开,而原有的‘我’已从圆心脱离”。

从这个离心的场域,库珀跳向一种出神的状态。他对精神分析法,也保持着同样的距离(“为平庸世界而安设的一只救生圈”)。他说:“‘出/神’,在我理解就是一种出离自身的状态,它的先决条件是‘无主’(失去一般所说的主体),它把我们从受限的‘精神’中解放出来。人一旦跳出自我,就进入一种放任的存在(放任的存在不是心理学概念,而是本体论概念),就会重新发现一种地形学。这个非我之‘我’,居存于若干空间中,这些空间并非特殊的地点或场所。然而‘我’在其中的居存形式,使“特殊性”并不会丧失,——因为特殊性就是‘化身’本身。”

“存在的形态学”这个概念,要到海德格尔那里去寻取。在主体和客体之外,存在被“抛到”某一此在之中,以一种“绽出”呈现自身,它经历着一种态势(Stimmung),这态势并非精神的内在经验,而是从在场于世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。在这里,所谓“同一”只是由一些“定向的线”构成,就像莱纳·舒尔曼(Reiner Schürman)在《无政府主义的原则》中描述的那样。而尼采早已说过:“我的推测:主体是一种复合。”

“同一”的观念,长久以来一直深刻地影响着西方。今天它正在消失:“统一的人的形象已四分五裂。”生物物理学家亨利·阿特朗(Henri Atlan)在《人,一个敞开的系统》这篇文章里说。他并不把这种消失(或者说这种“杂存”)看成什么令人悲叹的主题:

“不是因为人消失了,抹去了,像‘海的尽头沙子上画的一张脸’(米歇尔·福柯),我们就必须为自身哭泣。那抹去的人,说的不是我们,说的是……一种想象出来的绝对。作为一个方便的法门,人的绝对形象曾在西方的知识发展过程中发生作用…… 它今天正在被物所取代。不过在这场取而代之中,我们仍然可以认出我们自己,因为物也能对我们说话……”

阿特朗提及一种“统一存在”的可能性。海德格尔也同样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用他的术语说过:“世界和存在的同源启示。”至于德勒兹和加塔利,他们在《反俄狄浦斯》说:“当人能够以没有意图的现象的方式行事时,一种新的造物将宣告存在的完整。”

划出一条生态宇宙学的道路,从受限定的“我”,走向开放的系统,走向绽出的存在,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。宣告“存在的完整”,也不是。在每一个转折点,每一个绽出的时刻,我们总是会碰到语言的问题。

  

 

7. 言语的物理

 

在我们的时代,似乎一切都构成一种反力,使任何强大、清晰、能表述某一在场或某种透明的话语,都变得不可能。

亨利·勒弗尔(Henri Lefebvre)在《语言与社会》中说:“与话语相反,言语是先在和惟一的。”然而我们今天却正是生活在话语的专制里:政治话语,商业话语,新闻话语,建设性话语…… 在这之外,还要加上大量毫无意义的图像、震耳欲聋的机械噪音,每日象潮水一样涌来,袭击我们的头脑。在这种环境中,我们就会懂得:言语远非是先在的,远不能把我们领入初始的神秘;它也远非惟一,围绕某种宇宙感觉结汇而成。它已让位于东拉西扯的庸谈,甚至胡说八道的蠢话。

在这样的语境下,一门艺术,它自己越是缺乏条理、难以理解、没有意义,它就越被认为是“艺术”。另一条出路,就是怀着对昔日尊严的无限乡愁,藏身于“优美语句”的空洞修辞中。

重塑一种有作为的、开放的语言,在我们身上找回“表达的中心”(德勒兹在《斯宾诺莎》中说:莱布尼茨的“单子”,还有斯宾诺莎的“式”,都是在把人描述为这样一个表达的中心),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进行多重和复杂的实践,这一实践将超越精神分析学,语言学(德勒兹和加塔利在《千高原》中说:“它们一个总是在描摹或拍摄潜意识,另一个总是在描摹和拍摄语言”)和“诗”。而它进行的“场地”,必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呈现隔绝、地下、“非人”的特征。

任何语法里都有逻辑,任何逻辑里都有形而上学。我们要更新语言,就不能指望在语言既存的状态下,靠玩耍词汇或搞几个“新节目”来完成,而必须返本清源,一直推到形而上学才行。

这个工作可以通过两种形式完成:或者对某一语言、某一语族,进行一番“考古逻辑学”的查考;或者把眼光投降“异域”,求助于别的形而上学,或者说别的初始虚构。

海德格尔的工作,主要应归于第一类。

他在《同一与区别》中写道:“我们西方的语言都是形而上学思维的语言,虽然各自形而上学的形式有所不同。西方语言是否从根子一劳永逸地打上了本体论神学的烙印?或者它们毕竟藏有别的诉说的可能性?”

一个人的精神(如库珀在《给生者的语法书》中所说,我们大概还不能象某些原始部落那样,绕开诸如“精神”、“我”之类的词汇),是否能把学过的语法吐出来,重新变成一块白板?正是这语法包含着各种专制的原则,使西方成之为西方。这种吐出,当然不是为了自我隔离于某种“自闭症”,某种中性的“文学空间”,而是为了实践一种新的语言,它超越设立种种原则的结构,形之以一种更简单、更直接、更接近宇宙“物理”的言说。

为了追寻一种初始的、首要的语言,海德格尔建构了语言的初始和首要。我们的意识被许多想法占据。其中之一,就是认为人先思想,而后给思想加上语言的外衣。海德格尔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:在他看来,不是语言披在思想之上,而是思想扎根在语言之中,在里面生发蕴育。先前的概念,把人设想为在其“内部世界”思考,而后以语言表达自我,或者表现世界。这个概念,已被弃置一边,人们现在力图达到一种对此在(Dasein)的认识。海德格尔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说:“此在并不是裹在某个内部世界里,最后走了出来。它的初始而首要的存在形式,就是永远都已经置身于外。”

与这种初始而首要的存在形式相应,有一种初始而首要的言语,而西方已经不知如何使用它了。在《随笔与讲演》中,海德格尔写道:“曾几何时,在西方思想的开端,语言的本质曾闪电般耀发于存在之光中。”

可以认为,古希腊语之于海德格尔,只是一个“口实”,他其实是凭借了它,迈向世界的第一文本。然而他顽念般的考据热情,张口闭口的“存在的诗”,毕竟使那些思想更为灵动的思想者难以忍受。巴什拉尔就是其中一位。

在《空间的诗学》中,他写道:“对形而上学来说,把自己的思想灌注在语言学的化石里,这绝非上策。它本应利用各个现代语言极度的灵活,同时又保持来自母语的统一。也就是说,它本应遵循那些真正的诗人的一贯做法。”

对他的本行人文科学,巴什拉尔大放厥词;然而说到诗,他却比海德格尔宽容得多。海德格尔追问存在,在绝大多数的诗里,他只看到狂想或心理;巴什拉尔却在探索可感的私密、暧昧的复合和想象的升发,以此冲破理性主义的框范。对那些激进的说法,他是敬而远之的。他对“此在”的概念表示怀疑,认为存在的状态是一种半开半掩,存在时而敞开,时而关闭,在这两者间往复运动。

“把‘此在’引入到法语里,这可要三思而后行。存在一关闭,它就要出来;刚出来,它就掉头回去。因而,说到存在,一切都是圈,是往复,是回归,是话语;一切都是栖居的经文,无穷无尽的迭句。”

无穷无尽的迭句…… 巴什拉尔在说到他自己欣赏并津津乐道的那种诗时,无意中给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说法。倘若换成一个在诗上要求更高的人,他一定会用它来描述完全不同的一类诗,而巴什拉尔本人对后者是不置一辞的。

 

海德格尔所探讨的存在的诗,诚然有顽念的色彩,始终被逻各斯纠缠;然而巴什拉尔批注的诗选,却更是肤浅平庸得令人反胃。

一边是纯洁主义的激进,一边是缺乏标准的宽容。为了找到诗,找到一种可以使我们满意的诗学,我们必须同时超越这二种态度。

但问题的关键,确实是诗,是诗学吗?这两个词还有用,还能指称我们的工作领域吗?

库珀的《给生者的语法书》:“有时,某一种诗似乎是最合适的话语形态。”有时……某一种…… 亨利·勒弗尔的《语言与社会》:“我们呼唤的,是一种诗,也就是创造性的言说。”他这段话里,故意使用“poièsis”这个希腊词,以便把他所说的“诗”,同他眼中见、心中想的那些诗区别开来。他谈到尼采——虽然尼采是相当出色的诗人,更具体地讲明了他的看法:“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是一次言语的勃发。这一言语想成为诗,但最终大概不过是诗意。”为无数诗篇所缺乏的这种诗(poièsis),是一种“诗行动,它的目的是直接获得世界。”舒尔曼的《无政府主义的原则》(副标题“海德格尔与行动问题”)评论了《思想的经验》中那句著名的话:“思想是诗,这个事实还蒙着面纱。即时偶然一现,它也只是长久地唤起一个有关诗的理解力的乌托邦,这种理解力只走到半途,没有登堂入室。然而思想的诗,其实是存在的形态学。它向存在说:在哪里它能开展它的统治。”舒尔曼也小心翼翼地区分他讲的诗(Dichtung)和一般所谓的诗:“存在的诗的特征,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Dichtung…… 自然,它和谱写诗句的技巧、甚至和人类语言,没有任何关系。思想的诗,对应着存在的诗,是它的回声。”

我们在此力图开辟的领域,就正是关乎这样一些存在与行动,它们具有诗的特征,却与通常所谓的“诗”无关。

 

(译者:李金佳;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汉语系硕二职业方向各位同学)